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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吴鹤年受劾阴柔如蛇,方补真直谏愿为苍鹰

小说:蚁贼 作者:赵子曰 更新时间:2017-05-25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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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慧、道衍与益都的和尚们一番斗法之后,分别落座。6
  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
  原来此人,却正是邓舍放在佛道衙‘门’里的一个耳目。不管怎么说,景慧师从梵琦,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正值兵荒马‘乱’之际,他忽然从大名来到益都,不可能不引起邓舍的注意。既已引起注意,那么放一个人去听听,看他见着益都的和尚们后会说些什么,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人穿‘门’过院,直接来到‘花’厅后的书房外。
  书房里有四个人在,两个坐,两个站。
  站着的两个,一个横眉竖目、满脸通红,似乎正因什么事而愤慨;一个面黑须白、低眉顺眼,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另两个坐着的人就在他们面前。一个侧面而坐,二十多岁,一袭白衣,轻轻摇着折扇,嘴角似笑非笑;一个正面而坐,面前摆放有一个书桌,两手放在其上,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门’外的‘侍’卫通传说道:大将军,小三回来了。
  小三,就是刚从佛道衙‘门’回来的那人。
  噢?叫他进来。
  小三来入房内,下跪行礼。
  起来吧。,见着景慧和尚了?
  是。赵大人直接把他们带去了佛道衙‘门’。
  他们?
  除了景慧,还有个叫道衍的和尚,以及两个随从。
  道衍?邓舍转脸问边儿上坐着的白衣人,,先生,你听说过这人么?白衣人正是洪继勋,摇了摇头,答道:不曾听闻。
  邓舍又问小三:景慧人物如何?
  辩才无碍,深谙佛理。只是,。
  只是如何?
  有些气盛。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锋芒毕‘露’、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不像个和尚,反倒似个上阵杀敌的猛将。
  邓舍唯一愕然,随即来了兴趣,很感兴趣地接着说道:不像和尚,反倒似个杀人的猛将?也正该他有这个‘性’子,要不然,怕也不会有胆‘色’、用勇气跋涉千里,冒着战火来我益都。,他是如此,那道衍呢?人物又如何?
  道衍和尚虽然名不见经传,没有什么名气,但邓舍并没有因此就将他忽略。首先,此人能与景慧同来,就说明至少也是景慧的朋友之流;其次,正如邓舍刚才话中所说,景慧有胆‘色’、有勇气跋涉千里、冒战火来到益都十分不易,而道衍却能与之同行,又也说明此人有足够的胆‘色’。
  综上两条,料来这个和尚也非寻常人物。
  年岁不大,相貌奇异。状若病虎,言谈举止却温文尔雅。
  状若病虎。在原本的历史中,数年之后,也有一人对道衍的相貌做出了一样的评价。只不过,在这个人的评价里,后边一句话却非温文尔雅,而是‘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刘秉忠,‘蒙’元初年的大功臣,亦为和尚出身。
  对道衍和尚做出这样一个评价的人就是袁珙,元末著名的相士,所相士大夫数十百,其于死生祸福,迟速大小,并刻时日,无不奇中,时人称赞他说:浙东袁珙,相法天下第一。/
  当然,对这个在原本历史中、数年后才会出现的典故,邓舍此时自然不知,不过,却还是从小三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奇异之处。
  他说道:状若病虎,温文尔雅?,嘿嘿,果然是随景慧一起来的,怕也不是个等闲人物。,你刚才说景慧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了?你可将过程记下了么?且说来听听。
  小三能被派去偷听,自有过人之处,不但读过书,而且记忆力非常好。当下,把景慧、道衍与益都和尚们的斗法过程一一讲来。他口才不错,把整个经过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邓舍听得兴致勃勃,却惹恼了旁边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横眉竖眼、满脸通红之人,乃是方补真,哼了一声,说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咦?小方,你这话怎么说?
  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和尚。一,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用些妖言哄骗住愚男愚‘妇’,驱使天子之民如用自家之奴,好比蠹虫,非但对国家无利,更且有害;二,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语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不知父子之情,背弃纲常名教,不合先王之道。若任之流行,必‘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蒙’元建国初年,是多么的兴盛,铁骑到处,天下无敌。为何短短数十年就民怨鼎沸、将临灭亡?还不正就是因为鞑虏无知,太过信奉佛教么?
  方补真是个标准的儒生,抵触佛教、反感佛教,不足为奇。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这是韩昌黎说的话吧?
  正是。怎么?主公觉得他说的不对么?
  就算邓舍觉得不对,也不会当着方补真的面说出来,对这位拗相公,他实在是有些怕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没觉得这句话错,眼见方补真的眉‘毛’又横了起来、眼又竖了起来,这分明就是准备发飙的前兆,连忙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当然不是。
  韩愈的话肯定是对的,一个国家太过崇佛绝对不是件好事。然而,话说回来,不但和尚,包括道士在内,既然流传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彻底取缔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就不说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名人、才子都对佛道极有兴趣、乃至深有研究,即便邓舍本人,有时候也是喜欢翻翻道书佛经的,看过之后,确实会产生些与读儒家经典不一样的感悟。
  好有一比,如果用赌钱来做比较,便就好像大赌倾家,小赌怡情一样。这些话,邓舍也就是想想,是不会对方补真说的。
  主公自主政海东、入主山东以来,多次降下令旨,收回寺庙土地,放和尚尼姑还俗。这实在是大大的德政。还希望主公能够坚持下来,不要半途而废。岂不闻行百里者半九十?
  是,是,这是自然。
  来了两个和尚只是小事。他们与益都和尚斗法的经过,主公也听过了。臣请继续与主公商议大事。
  好,好。
  对方补真的请求,邓舍痛快答应,挥了挥手,示意小三退下,正襟危坐,说道:请拾阙接着刚才往下说吧。
  前线接连报捷,本是喜事。但捷报传来益都后,城中却反而因此渐渐变得乌烟瘴气!权贵横行街市,豪奴无法无天。特别是那些益都、山东籍贯的官员,如鞠、刘诸家;以及军中诸将,如郭、高等人。ωWw。caihongwenΧue.cóM或恃宠而骄,或恃功而傲。便就比如前日,刘名将家中豪奴骑马跨刀、招摇过市,冲撞街衢、以之为乐,百姓凡所见者无不侧目!
  又比如昨日,高延世在家中置酒摆筵,一大帮军将吆五喝六,通宵达旦,直闹到今天早上!吵得四邻不安。臣今儿去衙‘门’,碰见了左右司员外郎章渝章大人,见他眼圈发黑,无‘精’打采,问是怎么了?便因被高延世吵得一宿没睡着。臣问他:为何不去制止?主公您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章大人苦笑摇头,只说了两个字:不敢。,主公!章大人堂堂左右司郎中,并与高延世都曾同为王士诚部属,算有旧谊。可即便如此,他居然都不敢去制止!连他都不敢,更别说别的官员;也更别说普通的平头百姓了。,骄兵悍将,莫过于此!还有比这更甚的么?
  方补真义愤填膺,恼得脖子都红了,声音提得极大,把屋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直往下落。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这倒是个问题。
  所以,臣恳请主公,要立刻采取措施,把这股妖风打下去,还益都、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益都,就在主公的脚下,都还是如此。如果不加紧处理,待前线捷报传遍海东,别的地方还了得么?
  你说的对。按你的想法,怎么处理?
  方补真扭头,瞥了一眼弯着腰站在旁边的那人一眼,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地方不宁,首要的责任当时是在守牧的身上。臣请主公,先处罚益都知府吴鹤年!低眉顺眼站在他边儿上那人就是吴鹤年。
  邓舍问道:老吴,你有什么说的?
  吴鹤年‘性’子‘阴’沉,恼死了方补真,心中想道:好你个方喷子!俺说你怎么巴巴地跑到俺衙‘门’里,非要俺跟着你一起来见主公?却原来是他娘的想弹劾老子!弹劾倒也罢了,还他娘的非要老子也在现场,什么东西!
  他暗下发怒,面子上一丝不漏,柔声细气地说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无能,应该受罚。
  拾阙,你说怎么罚他好?
  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既没能力把地方治理好,免官、去职。
  吴鹤年心中大骂:老子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了?一点小事,就想让老子免官、去职?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王八蛋!
  他倒是知道方补真一贯的风格,连对邓舍都毫不留情面,何况别的文武官员?不弹劾则已,一旦弹劾,必是往死里整治。如若不然,又怎会有方喷子这个外号广为流传?因此,虽是心中大骂不止,其实方补真这句话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笃定邓舍不会听从,所以并不慌‘乱’。
  果然,邓舍说道:龟龄治理益都,虽有过失,功劳也还是有的。才几个月功夫,益都整个就变个了样子。虽在战时,商贾却依然往来不绝。对支援前线、安定地方,都还是有大贡献的。不能说他没有能力。免官、去职未免严重了点。,这样吧,老吴,拾阙说得也对,前线打了胜仗,好事儿;可不能把好事儿变成坏事儿。权贵、诸将因战胜强敌而骤然放松,有失态之处,的确是需要敲打敲打。这件事儿,本在你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交’给你去办。限定个日期,你把这股风扭过来。你看如何?
  吴鹤年柔声说道:谢主公恩德。臣必全力以赴,将此邪风纠正。
  方补真‘插’口说道:吴鹤年失职,纵不免官,也不能不罚!
  邓舍委实不愿在这个时候处罚吴鹤年,毕竟,吴鹤年功大于过,现在正是需要他再接再砺、进一步招商引贾、安定益都的时候,大功还未曾赏,岂能反因小过受罚?转过头,他瞧了眼洪继勋,洪继勋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稳坐钓鱼台,看样子是不打算出言解围。方补真凶名在外,便是洪继勋,等闲也不愿去招惹他,自找霉头。
  邓舍无奈,只得说道:如此,便罚俸三月。
  吴鹤年跪地叩头,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知耻后勇,十日之内,必将益都风气整肃!,只是,。
  只是什么?
  臣一人之力,怕有不逮。还请主公能给臣派个帮手。
  你想要谁帮你?
  方大人秉直敢言、勇悍公廉,足可当此重任。臣若能得方大人所助,必事半功倍。
  邓舍岂会不知吴鹤年的心思?打击权贵、整肃法纪,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吴鹤年受了方补真的弹劾,别看面上无事,绝对心中衔恨,因此,想把他拉进来,一来算是报复,二来也可甩掉这块烫手山芋。按方补真的‘性’格,嫉恶如仇、勇于任事,只要邓舍同意他参与此事,可以断言:就根本不需要吴鹤年参合了,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事儿全接下来。
  虽知吴鹤年用意,邓舍却不能不答应。
  他有他的考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值此前线刚刚一场‘激’战才罢、料定察罕帖木儿必不会落败收手,正急需要休养生息、以备再战的时刻,吴鹤年最好心无旁骛、不要分心,此为其一。
  其二,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吴鹤年的长处是在治理地方、是在处理政务上,让他去纠风纪、整风气,显然不合适;而方补真的长处,却刚好适合做这件事。为人君者,本就应该知人善用。
  故此,他微一犹豫,内里就首肯了,但需要问问方补真的意见,说道:拾阙,你意下如何?
  主公若用臣,何需十日?五日内,必令益都安宁!
  邓舍苦笑,心道:小方能得姚好古赏识,不是笨人,也有才干,只可惜太耿直了点。说道:这也不必,五日也好,十日也好,只要能把风气扭转过来,就算你大功一件。
  请主公拭目以待。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你现为行台御史中丞,用这个衔来管地方似乎不太合适。这样,我再给你个头衔,兼它一个绣衣直指。如此,便名正言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下边做面旗,将绣衣直指四字绣上,姑且也算是个王命旗牌,见旗如见我。拿去给你用,也好办事。
  谢主公恩赐。
  绣衣直指,又叫绣衣御史。
  汉武帝天汉年间,民间起事者众,地方官员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兴兵镇压,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诛。后因称此等特派官员为绣衣直指。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谓处事无‘私’。
  方补真来就是为了请求邓舍纠风纪,事情说完、办好,他倒也干脆,不拖泥带水,当即便就拜辞。吴鹤年是被他拉来的,来时就见洪继勋在座,知道他与邓舍两人定有要事商议,也不多留,一起告辞。
  等他们两人出去,邓舍又令‘门’外‘侍’卫:把方补真叫回来。
  很快,方补真重入室内,莫名其妙,问道:主公召臣回来,是另有事情么?
  你且近前。
  方补真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文牍堆积,邓舍从中找到一份,翻到末尾,用指甲在下边划了划,递过去,说道:你看看。
  方补真一头雾水地接住,低头去看,认得笔迹,却是姚好古从南韩来的一封条陈。邓舍说道:这是老姚前几天新来的折子,前头说的都是公务,这后边说的全部是你。你把我划的那句话读出来。
  拾阙为人,臣知之甚深。其人秉‘性’忠直,其‘性’爆烈如火。一点看不惯的,就如蝇在食,不吐不快。也就是主公仁厚,他方才能侥幸活到今日,。邓舍划的地方到此为止,再往下看就得翻页了,没得允许,方补真不敢妄为,因此也就读到此处,戛然而止,将折子还给了邓舍。
  如何?
  邓舍问得没头没脑,方补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道:日前,臣奉主公令旨,曾去南韩。在南韩,姚公也曾将类似的话说过给臣听。
  你有什么想法?
  方补真沉默了会儿,说道:当时臣回答姚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生来‘性’子就是如此,想改,怕也改不了。如果改了,也就不是臣了。
  你,。真是个拗相公、强项令!
  臣知主公是对臣好,臣也知姚公是对臣好。只是秉‘性’如此,臣亦无法可为。主公帐下人才济济,臣文不及诸公,武不及诸将,唯一志向,愿为主公苍鹰,奉职死节官下,此实臣之愿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法接着说了。邓舍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志向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且去吧。,只是,此回派你巡城,你要牢记,不可‘操’之过急,能平缓解决的,就不要用‘激’烈手段。都是同僚,何必一定要视之如仇呢?和和气气的多好。
  这是邓舍好意,提醒方补真别得罪人太多,殊不料方补真硬邦邦一句话顶了回来: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虽为同僚,若道不同,何异仇雠?
  邓舍哭笑不得,又是生气,又不由有点佩服,想要训其不识好歹,终是说不出口,千折百回,汇成了一句笑骂,说道:知道了!滚你的去吧!
  方补真恭恭敬敬行个礼,倒退出房。
  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时见室内无人了,方才开口,说道:方补真‘性’直,不畏权贵,对主公来说,其实倒是件好事。俗云:国无谏臣必亡,人无谏友则败。有方补真这么一个人存在,对朝堂、地方确有好处。主公又何须为此闷闷不乐呢?
  我不是闷闷不乐。国有谏臣,当然是好的。可是,自古以来,‘性’子太直、太勇的人,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只要主公清明,又有何妨?
  汉景帝能说不清明么?虽知郅都之忠,不能免其死。唐太宗能说不清明么?虽以魏征为镜,却在其死后砸了他的墓碑。即便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也还是个人啊!而又有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愁呢?
  主公是怕?
  是啊。我也是个人。方补真屡次面折廷争,直言相谏于我,常常‘弄’得我下不来台。现在我不以为意,可以后呢?每思及此,我就不由心惊。
  主公有此一念,就是方补真的福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邓舍两世为人,别的不说,只在这自知上,确实比常人强得多。他说道:我今与先生相约:若是日后,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脾气,或是受了谗言,想杀方补真的时候,希望先生劝谏我,让我想起今日之事。
  洪继勋起身,行了个礼,郑重说道:臣必牢记今日主公话语。尽管他和姚好古不对付,连带也不喜欢方补真,可邓舍不愿因言杀人,对整个的文官阶层却都是有好处,所以,他郑重其事,许下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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