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变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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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莱萨正在驴车的后座上指指点点，兴奋地向莎婷介绍那些古老的建筑、街道名字的由来、好吃的饭店、有趣的景观。莎婷看着、听着，不时点头称是或表现出惊叹和好奇，但她却并未沉浸在着古老庞大城市的声色之中，因为心中的不安感已经无法抑制地高涨起来。
虽然只是短时间地走马观花，但真实置身于温泉城中的所见所闻，与莎婷在读书时想象出来的情景真有云泥之别。驴车在街巷中前进，她也在神陆诸岛的各类买卖、各色商品、各项知识技艺中穿行，她发现自己那点可怜的见识根本不够用。在她成长的烟雾镇中，所见之处尽是那些被恶劣天气和贫病折磨的人们，可这里的人们显然都过着富足平安、自在快活的日子。在人群中穿过时，莎婷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后缩，她不想让那些幸福漂亮的人们注意到她——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孩不知所措地坐在与她身份不符的软座驴车中，穿着褪了色的麻布衣衫，脚上的鹿皮长统靴虽然是新的但却不合季节。
驴车穿过数条弯曲的小巷后进入两边是漂亮建筑的宽敞街道，莎婷感觉到他们是在向着城市的东边行驶。条状青石地砖铺就的街道被方形白色地砖的大道所取代，而且越来越开阔，莎婷正在估算这条大道能容得下几辆马车并排通过时，驴车轻巧地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白色地砖向前伸展处是宽大的、向下逐渐变宽的阶梯，最后一层阶梯处，七条彩色的琉璃瓦线发散开去将扇形的广场等分为八块，象征着守护神陆的八位神祗。广场中心是八边形的诸神祭台，广场尽头是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湖水。
“我们到了！”莱萨夸张地将双臂向外展开，大声说道，“众神广场！”她向座位上俯身，一只手指向前方让莎婷看，“沿中间那条阿波罗娜的通道一直向前，绕过诸神祭台，走下阶梯，就是火焰湖渡口了。紫染院长的雕像旁有渡船。”她抬头看看太阳，拍拍莎婷的胳膊，“你得抓紧点了，我的孩子。时间可不早了！”
莎婷点点头，按住座位旁的扶手，轻巧一跃，跳下了车子，绕到车后去取自己的行李。
拉车的驴子好像有点焦躁，蹄子哒哒地踏着地砖，赶车人“啪”的甩了一下鞭子，驴子猛然立住，莱萨的箱子随之摇晃了两下，从行李筐中跌了下来，箱子角重重地磕了一下，在地上滚了一圈，箱盖翻开了。
镶珍珠的睡裙和低跟拖鞋缠在一起散在地上，珐琅鼻烟壶滴溜溜地在原地转圈，小玻璃罐打碎了，不知道作何用途的红色粉末撒了一地，没有系紧的金丝绣花钱袋敞开了口，闪闪发光的小金环滚了出去。
眼尖的莎婷扔下自己的布包就跑去追赶那些滚落的金环，她动作快得很，六个滚向不同方向的细小金环还没来得及落下台阶就都被她收进掌中。她转身向驴车处走去，发现莱萨已经被赶车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了。莎婷快赶两步，来到莱萨身边，正准备把手中的金环交给她，却发现老太太的表情不太对劲。
“怎么这么不小心？！”莱萨皱着眉，语带责备地问道。
“并不是我，是……”看到赶车的年轻男子正对她怒目而视，莎婷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莱萨婆婆，我已经替您把掉落的金环捡回来了。”
莱萨看了一眼莎婷摊开的右手掌心上那六枚小金环，却并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而是毫不掩饰地将目光移向莎婷垂放在身侧的左手上。
她怀疑我故意弄翻箱子是要偷她的金环么？！
莎婷心中升起冷冷的怒意。她拎住自己的衣角用力摇晃两下，又掀起衣襟让对方看到她的裤子上没有口袋，然后把左手伸开平放在右手旁边。
“箱子不是我打翻的，是车身摇晃后掉下来的。滚落的六枚金环都在这，我身上没有藏着金环或其它什么东西。”
“诸神在上，你怎么敢在这广场上撒谎！”赶车人上前一步恶狠狠地吼道：“我的车子稳得很，箱子才不会掉下来呢！我看就是你偷东西的时候弄掉的！偷东西的小贼我见多了，胆敢冒充金乌院院生来偷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把靴子脱下来让我们看看，我看你那古怪的靴子很有问题！”
莎婷平摊双手，一言不发地看着莱萨。老太太脸上一直挂着的慈祥笑容不见了，露出了一幅莎婷没见过的刻薄相。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莎婷，皱纹在眼角附近挤成一团。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让我把钱数清楚你再走。”
莱萨伸出枯瘦的小手一把抓起金环，尖尖的指甲刮过莎婷掌心，让身在温暖阳光下的她打了一个寒颤。老太太把钱袋里其余的金环都倒出来，用指尖一枚一枚地捏起，嘴里查着数再放回去。
赶车人和他的驴子一样，因为不耐烦而不时地换脚站立。莎婷双手环抱着自己，沉默地等待着。
“29、30。”最后一枚金环被扔回去后，莱萨托住钱袋，仔细地把它系紧。
赶车人俯身上前，不怀好意地小声问莱萨：“少了么，夫人？少了么？”
莱萨轻哼一声回答：“我年纪大了，记不清带了多少钱出来。这点小钱我本就不在乎。”她抬起眼皮瞥一眼莎婷说道：“你走吧，懒得追究你了。”
赶车人大声嚷道：“这怎么行啊，夫人！不能放过这小贼！让她把靴子脱下来！”
莎婷连看也没看那两人一眼，向前两步拎起地上的包袱，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有什么好争辩的？
莎婷边跑下台阶边想。
莱萨心里清楚我没拿她的钱。她身上放着足够的银环和铜环在旅途中使用，所以绣花钱袋里现有的金环应该没有动过，就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数目——30枚。偷藏起来几枚就会破坏这个整数，数过后马上就会被发现。说什么年纪大了记不清钱数，只是托词而已，她是不愿承认自己冤枉了好人。也没什么好证明的。证明给那个不相干的赶车人看么？就算脱下靴子证明里面没藏着什么，他还会说我的背包有问题，我的内衣有问题。如果是在夜晚无人的小路上，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一脚踢他个满地找牙。但此时为了这种人渣而耽误入学式就太不值得了。
她沿着广场中间那条最宽的、属于太阳女神阿波罗娜的步道飞快地奔跑，穿过稀疏的人群，不顾人们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只是一心向前。
口口声声说我救了她性命的人只为几枚金环就能恶言相向，为了掩饰自己无理的所作所为还要向我身上泼脏水，陌生人的善意果然是完全靠不住啊！与莱萨的相遇为何会这样结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只是个出身低下的穷小孩。我在“海藻金冠号”上不顾性命地去抢帆，莱萨这样的有钱人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低贱的穷小孩不就该干这样的事么？箱子翻倒了我去捡钱，莱萨怀疑我故意打翻箱子偷她的金环也是理所应当的，低贱的穷小孩不正是会干这样的事么？
广场地面上的彩色琉璃瓦线在她视野内不断后退，她到达了广场中心的诸神祭台。八面体平台是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分割面上分别镶嵌着紫玉浮雕，内容是关于神陆五岛的八位守护神祗的。这是神陆最有名的建筑之一，每年神临节，太阳神岛的庆典都在这里举行，已有近百年。莎婷不敢停下鉴赏，只是在奔跑中大致分辨出浮雕的内容——强壮易怒的海神手持三叉戟于奔涌翻腾的海涛间站立，性情多变的命运女神侧卧在云朵间拨弄手中的金色织网。辛勤智慧的灵神在林地间倾听草木万物之声，美丽忧郁的艺美女神在溪水边拨动竖琴。敏感多疑的药神在百草千花中埋首钻研，善良温柔的农神送来和风沐雨，笑看谷粒灌浆、蔬果满仓。年轻英俊的战神骑乘展翅的千眼火鸟飞越叹息山，神圣庄严的阿波罗娜手持宝剑将荣耀之光遍洒五岛四方。
全知全能的诸神在刚才那一幕中能看到多少人类的弱点？莎婷不禁疑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也是抱着利用莱萨的想法才接近她。有朝一日，待我不再是低贱的穷小孩，这种让人恶心的事自然就会减少了。
虽然只是短时间地走马观花，但真实置身于温泉城中的所见所闻，与莎婷在读书时想象出来的情景真有云泥之别。驴车在街巷中前进，她也在神陆诸岛的各类买卖、各色商品、各项知识技艺中穿行，她发现自己那点可怜的见识根本不够用。在她成长的烟雾镇中，所见之处尽是那些被恶劣天气和贫病折磨的人们，可这里的人们显然都过着富足平安、自在快活的日子。在人群中穿过时，莎婷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后缩，她不想让那些幸福漂亮的人们注意到她——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孩不知所措地坐在与她身份不符的软座驴车中，穿着褪了色的麻布衣衫，脚上的鹿皮长统靴虽然是新的但却不合季节。
驴车穿过数条弯曲的小巷后进入两边是漂亮建筑的宽敞街道，莎婷感觉到他们是在向着城市的东边行驶。条状青石地砖铺就的街道被方形白色地砖的大道所取代，而且越来越开阔，莎婷正在估算这条大道能容得下几辆马车并排通过时，驴车轻巧地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白色地砖向前伸展处是宽大的、向下逐渐变宽的阶梯，最后一层阶梯处，七条彩色的琉璃瓦线发散开去将扇形的广场等分为八块，象征着守护神陆的八位神祗。广场中心是八边形的诸神祭台，广场尽头是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湖水。
“我们到了！”莱萨夸张地将双臂向外展开，大声说道，“众神广场！”她向座位上俯身，一只手指向前方让莎婷看，“沿中间那条阿波罗娜的通道一直向前，绕过诸神祭台，走下阶梯，就是火焰湖渡口了。紫染院长的雕像旁有渡船。”她抬头看看太阳，拍拍莎婷的胳膊，“你得抓紧点了，我的孩子。时间可不早了！”
莎婷点点头，按住座位旁的扶手，轻巧一跃，跳下了车子，绕到车后去取自己的行李。
拉车的驴子好像有点焦躁，蹄子哒哒地踏着地砖，赶车人“啪”的甩了一下鞭子，驴子猛然立住，莱萨的箱子随之摇晃了两下，从行李筐中跌了下来，箱子角重重地磕了一下，在地上滚了一圈，箱盖翻开了。
镶珍珠的睡裙和低跟拖鞋缠在一起散在地上，珐琅鼻烟壶滴溜溜地在原地转圈，小玻璃罐打碎了，不知道作何用途的红色粉末撒了一地，没有系紧的金丝绣花钱袋敞开了口，闪闪发光的小金环滚了出去。
眼尖的莎婷扔下自己的布包就跑去追赶那些滚落的金环，她动作快得很，六个滚向不同方向的细小金环还没来得及落下台阶就都被她收进掌中。她转身向驴车处走去，发现莱萨已经被赶车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了。莎婷快赶两步，来到莱萨身边，正准备把手中的金环交给她，却发现老太太的表情不太对劲。
“怎么这么不小心？！”莱萨皱着眉，语带责备地问道。
“并不是我，是……”看到赶车的年轻男子正对她怒目而视，莎婷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莱萨婆婆，我已经替您把掉落的金环捡回来了。”
莱萨看了一眼莎婷摊开的右手掌心上那六枚小金环，却并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而是毫不掩饰地将目光移向莎婷垂放在身侧的左手上。
她怀疑我故意弄翻箱子是要偷她的金环么？！
莎婷心中升起冷冷的怒意。她拎住自己的衣角用力摇晃两下，又掀起衣襟让对方看到她的裤子上没有口袋，然后把左手伸开平放在右手旁边。
“箱子不是我打翻的，是车身摇晃后掉下来的。滚落的六枚金环都在这，我身上没有藏着金环或其它什么东西。”
“诸神在上，你怎么敢在这广场上撒谎！”赶车人上前一步恶狠狠地吼道：“我的车子稳得很，箱子才不会掉下来呢！我看就是你偷东西的时候弄掉的！偷东西的小贼我见多了，胆敢冒充金乌院院生来偷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把靴子脱下来让我们看看，我看你那古怪的靴子很有问题！”
莎婷平摊双手，一言不发地看着莱萨。老太太脸上一直挂着的慈祥笑容不见了，露出了一幅莎婷没见过的刻薄相。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莎婷，皱纹在眼角附近挤成一团。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让我把钱数清楚你再走。”
莱萨伸出枯瘦的小手一把抓起金环，尖尖的指甲刮过莎婷掌心，让身在温暖阳光下的她打了一个寒颤。老太太把钱袋里其余的金环都倒出来，用指尖一枚一枚地捏起，嘴里查着数再放回去。
赶车人和他的驴子一样，因为不耐烦而不时地换脚站立。莎婷双手环抱着自己，沉默地等待着。
“29、30。”最后一枚金环被扔回去后，莱萨托住钱袋，仔细地把它系紧。
赶车人俯身上前，不怀好意地小声问莱萨：“少了么，夫人？少了么？”
莱萨轻哼一声回答：“我年纪大了，记不清带了多少钱出来。这点小钱我本就不在乎。”她抬起眼皮瞥一眼莎婷说道：“你走吧，懒得追究你了。”
赶车人大声嚷道：“这怎么行啊，夫人！不能放过这小贼！让她把靴子脱下来！”
莎婷连看也没看那两人一眼，向前两步拎起地上的包袱，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有什么好争辩的？
莎婷边跑下台阶边想。
莱萨心里清楚我没拿她的钱。她身上放着足够的银环和铜环在旅途中使用，所以绣花钱袋里现有的金环应该没有动过，就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数目——30枚。偷藏起来几枚就会破坏这个整数，数过后马上就会被发现。说什么年纪大了记不清钱数，只是托词而已，她是不愿承认自己冤枉了好人。也没什么好证明的。证明给那个不相干的赶车人看么？就算脱下靴子证明里面没藏着什么，他还会说我的背包有问题，我的内衣有问题。如果是在夜晚无人的小路上，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一脚踢他个满地找牙。但此时为了这种人渣而耽误入学式就太不值得了。
她沿着广场中间那条最宽的、属于太阳女神阿波罗娜的步道飞快地奔跑，穿过稀疏的人群，不顾人们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只是一心向前。
口口声声说我救了她性命的人只为几枚金环就能恶言相向，为了掩饰自己无理的所作所为还要向我身上泼脏水，陌生人的善意果然是完全靠不住啊！与莱萨的相遇为何会这样结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只是个出身低下的穷小孩。我在“海藻金冠号”上不顾性命地去抢帆，莱萨这样的有钱人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低贱的穷小孩不就该干这样的事么？箱子翻倒了我去捡钱，莱萨怀疑我故意打翻箱子偷她的金环也是理所应当的，低贱的穷小孩不正是会干这样的事么？
广场地面上的彩色琉璃瓦线在她视野内不断后退，她到达了广场中心的诸神祭台。八面体平台是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分割面上分别镶嵌着紫玉浮雕，内容是关于神陆五岛的八位守护神祗的。这是神陆最有名的建筑之一，每年神临节，太阳神岛的庆典都在这里举行，已有近百年。莎婷不敢停下鉴赏，只是在奔跑中大致分辨出浮雕的内容——强壮易怒的海神手持三叉戟于奔涌翻腾的海涛间站立，性情多变的命运女神侧卧在云朵间拨弄手中的金色织网。辛勤智慧的灵神在林地间倾听草木万物之声，美丽忧郁的艺美女神在溪水边拨动竖琴。敏感多疑的药神在百草千花中埋首钻研，善良温柔的农神送来和风沐雨，笑看谷粒灌浆、蔬果满仓。年轻英俊的战神骑乘展翅的千眼火鸟飞越叹息山，神圣庄严的阿波罗娜手持宝剑将荣耀之光遍洒五岛四方。
全知全能的诸神在刚才那一幕中能看到多少人类的弱点？莎婷不禁疑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也是抱着利用莱萨的想法才接近她。有朝一日，待我不再是低贱的穷小孩，这种让人恶心的事自然就会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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