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那点东西

　　长夜幽幽，斜风入堂掀开素纱帷幄。
　　张宣子躺在竹床上，脸颊苍白，黑色长裙上搭了层毛毯。
　　赵魂用金针驱逐了水言兽分身，但余毒尚在，气血未复，人便未苏醒。病去如抽丝，除非辅以年份久远的滋补圣药，否则国医圣手也只能慢慢等待。
　　青藤石墙下，那壶酒已经临近尾声。紫袍将军喝了九成，赵魂嗜酒如命，也常自称海量，只是饮了一杯后，气海灵窍内翻江倒海，用尽全身法力方才压制。
　　他眼馋地看向逐渐见底的酒壶，不敢再饮一口，只怕以后再喝不到了，心下觉有些遗憾，望了眼那墙上青藤说道：“有种酒，名唤‘炎鸦’，将军可曾听过？”
　　紫袍将军自是爱酒之人，与赵魂意趣相投，不然也不会在墨莲先生后，依旧与幽泉医馆维系着一份交情，但听闻‘炎鸦’的名头，神情不由凝重起来，他看向赵魂：“灵酒中的第一等，墨莲先生在时，我是读过《异酒经》的。”
　　赵魂笑道：“师父通身本领，我只学了医术与酒道，当时觉得啊，修行不过为了逍遥于红尘，清谈于山野。何必打打杀杀，你死我活，如那凡夫俗子般在泥泞中打滚。”
　　紫袍将军缓缓说道：“赵兄的资质无望登天，但若愿意，可来地府。”
　　赵魂摇了摇头：“多谢杨将军好意了。”
　　墨莲道人出身神秘，作为无门无派的散修，游离红尘半世，直到在河仙地救治数万大军。可半生修炼无人知，一朝施法天下知。他生性疏阔，对于往来结交者倾诚相待，朋友故旧遍布天下，其中却不乏别有用心的。
　　紫袍将军道：“我听过他的名头，黑山深处妖王中极强大的一个，几乎仅次黑山大君。”
　　“我知道。”
　　“你酿造出‘炎鸦’，也未必杀得了他。”
　　“我知道。”
　　“赵先生，来日方长，何必如此？”
　　“此仇，已成心结，若不解开，修为再无寸进。来日虽长，那魔头天赋异禀，我与他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
　　赵魂看向那尊双耳彩陶罐，那是他付出极大代价得来的一味酿酒材料。
　　紫袍将军惊讶道：“你连青面鬼都抓到了，看来就差最后一样东西。”
　　“在阿鼻之牢。”
　　“只是一个传说。”
　　阿鼻之牢在鬼门关外，桃止山以西八百里。虽属冥界，却不受十殿管，据说上古时期囚禁过一位太子，自此任何没有肉身的阴将鬼差不敢踏入半步。”
　　紫袍将军不再多言，看向堂间，问道：“他也是你选中的人吗？”
　　白袍书生盘腿端坐在竹床旁边，双目闭合，右眼却有紫色瞳影不断闪烁。
　　他面色红润，气血涌动，恢复得明显好过旁边的小姑娘。这是赵魂不惜血本，以一株八十年份的野灵芝入药，给其服用的结果。不但金蟾之毒完全消解，连呆书生身体许多沉疴旧疾也得以缓解。
　　“阴纹灵枣？”
　　紫袍将军暗自惊讶，阴纹灵枣虽非天地灵物，但只生长在冥河之畔，因其稀少，只有录名天籍的阴神才有配额。这少年不知因了何种机缘，得了一颗。此物对于阳间人而言，除了能增长法力，也有机缘开启鬼瞳，也就是阴阳法眼。
　　“他若能开启阴阳法眼，或许能多一分把握，从阿鼻之牢活着出来吧。”
　　赵魂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不断抖动的红胡子。此刻的他不像圣手仁心的名医，反而是躲在阴影里张牙舞爪的魔鬼。
　　这些年有二十九人被他送去阿鼻之牢，血气冲天的武夫，精通魔法的邪修，为情所困的正道修士。他们修为都很高，但身上差了点东西，所以无人生还。
　　少了那点东西，在阿鼻之牢面前，金丹境和炼气境并无多大区别。
　　赵魂也没有。
　　可在白衣书生踏入幽泉医馆第一步，赵魂沉寂三十年的念头开始疯狂跳动。
　　宁云卿右眼与紫色瞳影逐渐连成一条线，这时身体急剧颤抖，汗珠从额头涌现，神情扭曲，似乎痛苦程度已经超过了金蟾之毒。
　　“既然如此，也算了结与幽泉医馆这段缘分。”
　　紫袍将军心中暗道，抬手挥出一道黄光，这是信仰之力。
　　他在阴曹地府只是中层神灵，但正式神职为十殿某位大王麾下亲信阴将，因此阳间庙宇也有其一份香火，这绝对能令地府中不少神职高于他的眼红。
　　堂间书生痛苦的神情逐渐平复，堵塞的关窍逐渐被疏导，阴纹灵枣所产生的灵力正慢慢改造右瞳。
　　宁云卿眼前生出千重帷幄，天地间灰白一片，隐约可见前方有个模糊身影。每次想要睁大眼睛，看得更清楚时，那模糊身影却离得更远了。直到最后，一抹紫色绶带消失在天边。
　　紫袍将军走了。倒不是担心暴露在阴阳法眼之下，而是依照阴间的规矩避让阳官。
　　有人来了。
　　登门的武阳县县令陈瑞，是个四十出头不得志的中年人，白面长须，高冠广袖，自是一等的文才风流。即使不惑之年，走在街上依旧能使得二八佳人频频回顾。更遑论年少之时，风采绝伦名动京华。
　　他与当朝礼部侍郎祝明台是同科进士，分别名列二甲第三、第九名，然而入仕之后的际遇却是一言难尽。
　　论科举出身，他是淇王党巨魁工部尚书徐华庭的门生。
　　论门第姻亲，他妻子是文坛宗师神秀先生的长女。
　　得水者，源远流长。得火者，烈焰燎原。
　　唯独两者相遇，水火不相容。
　　这世间的事就怕一个全占，满则亏，陈县令大好仕途只剩一片狼藉。
　　在祝明台高升殿中侍御史那年，他从翰林院编修贬谪武阳县，至今十余年了。
　　陈瑞腰间悬挂着武阳令的铜印，身后只跟着打伞的青衣小吏，两人一路走来，黑夜中潜藏妖魔鬼怪纷纷退散。周国已经是末世景象，但人道残存的权威依旧能震慑那些依法乱禁者。
　　陈瑞有古儒之风，步至堂间，朝着起身相迎的赵魂长揖施礼。
　　修行之人照理不该受朝廷官员的礼仪，容易被人道气运厌恶。赵魂却在原地站定，坦然受了这一大礼。
　　“长夜降临，大水漫城，城中很多人都生了疟疾。本官不才，为这武阳数万百姓父母官，请赵老先生不吝施药。”
　　两人在青藤墙坐下，同样是那张木桌。他听闻幽泉医馆的主人好酒，特意带来琼林宴上皇帝赐予的两瓶御酒，酒香清醇，引得方才苏醒口干舌燥的书生暗咽口水。
　　赵魂微微沉吟，说道：“陈大人屈尊来到寒舍，为了这满城百姓，纵使老夫才疏学浅，也不该推脱。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县令大人能否应允？”
　　“赵先生请说。”
　　赵魂伸手一指：“他是幽泉医馆的病人。老夫请陈大人授予其官职。”
　　陈瑞眉头微凝，若赵魂要金银，再多也不会吝惜。
　　他看向宁云卿，虽是书生打扮，但幽泉医馆作为修行势力向官府伸手，天然令儒家官员不喜，若非此时特殊，他早就拂袖而去，不禁迟疑道：“赵先生，名与器，权在朝廷，非本官所能专擅啊。”
　　赵魂拿起一只温润如玉的名贵建盏，细品杯中物。太平天子登基初年，首科琼林宴上赐予新进士的御酒。其中既有新皇锐意进取的心志，也有王朝不可挽回的衰败气息。
　　黑犬悄无声息躲在角落里，见书生醒来，走到堂间，蹭了蹭这个它一直有些瞧不上的坏书生，又挨着竹床边趴下。
　　青藤墙前的两人对饮良久。
　　那青衣小吏身形精悍，低眉垂目，像个寻常衙门的老苍头，束手站在角落阴影里。
　　陈瑞想了许久后，语气有些颓然：“按朝廷律法，有品秩的官员，唯有捕盗官可由县令授予。”
　　巡检司为县级下设机构，品秩最低的官衙。用以控制险胜关隘、水陆要道、繁华乡镇。
　　武阳当下只有黑水镇那处巡检司。但县志记载，原来在桃花江上也有处巡检司，不过十几年前便闲置了。设立新的巡检司需要金华府许可，但复旧司任命捕盗官却是县令职权所及。
　　赵魂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敬陈大人。”
　　陈瑞抬手道：“自古言，无功不受禄。县衙授予官职，他若没有一功半劳，本官只怕众人不服。赵先生这位朋友，即使当上捕盗官也是有名无实啊。”
　　“陈大人，请直言。”
　　陈瑞笑道：“本官这有一封晏楚先生的信，需要送给黑木湖主人。”
　　赵魂有些惊讶：“晏楚不在武阳吗？”
　　陈瑞摇了摇头：“晏楚先生临走交代，若到第三日，天未复明，大水未退，将此信送出。”
　　赵魂放下酒杯：“送信倒也无妨，只是黑木湖主出身尊贵，寻常难见。”
　　陈瑞心中嗤之以鼻。什么叫尊贵，那得是琼林宴上客，未央宫上卿。脸上只是微冷，漠然轻笑。
　　“本官不知道黑木湖主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只要在武阳境内，就是大周朝下一民。”
　　天道远，人道近，避鬼神而远之。这是儒家的信念。对于朝廷以外的力量，不相信，即不存在。
　　“晏先生说了。找碧玉庄园的奇珍阁主，可以引见黑木湖主。”
　　木桌上除了两个空瓶，还留下一封信。
　　陈瑞起身，出了幽泉医馆，走向茫茫黑夜。那些掌握魔法奇功的妖魔，杀死一个不通法的凡儒，如捏死蚂蚁。但它们感觉到，若在这座城里对这个缓步前行的儒士出手，死的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