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毒肉

　　沐风微微一愣，他的眼神也显得黯淡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只要拼命活着，总是能看到希望的。”他鼓励说，“努子峰足够高。那些巨人要爬上来已经很勉强了。如果我们能够逃到更高的地方去，它们就上不来了。”
　　六儿道：
　　“洛子峰要比努子峰要高七百多米，它们也都上去了。”
　　沐风摇了摇头，道：
　　“那是因为一开始人们来不及砍断栈道和吊桥，所以才给了它们机会，要是靠爬山，那些巨人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而且你想想，那时候，我们也只是到了洛子峰的一个山坡，没有到过山顶，不是吗？我听说现在洛子峰山顶上现在还有人在避难呢，数量不比努子峰要少。”
　　六儿笑道：
　　“你很会安慰人。”
　　沐风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道：
　　“是吗，以前倒没人这么说我过。”
　　六儿手搭着额头，靠着后方的岩壁，道：
　　“去更高的山峰……你是想回到你来的珠穆朗玛峰去吗？”
　　沐风一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担心主持……还有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
　　“兄弟姐妹？是和你一起被收养的那二十多个孩子吧。”六儿迷惑道。“珠穆朗玛峰在喜马拉雅岛的中心，它最高，也最大，还有中央军在，巨人没那么容易打到那里的。如果你能回去，你会很安全……”
　　“应该吧。我听说，中央军那边还有火炮呢……是当年从战舰上拆下来的。要是有巨人，它们肯定会被打得稀巴烂。”沐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的希望。他偷偷地打量着女孩的侧颜，女孩正托着腮帮子，转动着手里的一朵不知道从何处捡来的长蕊木兰花，随着女孩手指的轻轻捏转，长蕊木兰的长锥形顶芽微微剥落而下。女孩那弧度优美的挺直鼻梁，那虽然带着些许污泥和细小伤痕却依然显得极其细致的脸蛋，在跳动的火苗映照下忽明忽暗，若隐若现的轮廓显现出了一种特殊的柔美气质。
　　沐风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叹息道：
　　“可是我没想到……陆军士兵们居然会抛下这个难民营，自己逃走……呵。平时教训暴民的时候可不手软，现在逃得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快……”到了最后，沐风的语气里已经夹杂了几分的嘲讽。
　　六儿眯起了眼睛，手背轻轻贴着发红的脸蛋，道：
　　“如果没有其他山峰的士兵配合，努子峰的士兵是没有那么容易撤退的，至少他们不可能把绳子送到对面去，我想他们可能……是接到了团级以上的军官的命令才撤退的。”
　　“团级以上？”沐风挠了挠头，然后往篝火堆里丢了一些擦干了外壳的干柴。
　　“嗯。”女孩点了点头，“喜马拉雅岛一共有三个陆军团和一个海军团，每个团大概有九百到一千人吧，不算警察和一些执法队，咱们这座岛上的士兵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千人，军委会很爱惜他们的羽毛，恐怕他们……是不想让努子峰的士兵们跟章子峰的士兵们一样全部死在巨人的嘴里吧。”
　　沐风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前一天晚上那被满山火焰笼罩的章子峰，那选择自毙跳崖的士兵的远影，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浓浓的悲凉之意。就在两天前，陆军士兵和气枪还是他心目中不可战胜的神话，而是如今，这个神话已经被更深的噩梦蚕食。
　　沐风将烤熟的巨人手臂架在了一旁，然后用手里的树枝轻轻地在地上画着圆圈，笑道：
　　“你真是什么都懂。真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孩。”
　　六儿斜着眼睛瞥了沐风一眼，道：
　　“我这可还不算什么，我姐姐懂得比我还要多，不过……”说到这里，六儿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低下了头，将膝盖拢了拢，然后将她那张柔嫩疲倦的小脸压到了膝头上。
　　看到女孩脸上浮现出的悲恸与忧伤，沐风的内心也是稍显愧疚和同情，看着女孩那被火光映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思索之色，他选择了沉默，不再出声打扰。
　　“他们说，人死了之后，灵魂会乘坐着河灯，漂洋过海，一直到大海对面的妈祖的怀抱里。你说，我姐姐能够平安到妈祖的怀抱里去吗？”
　　沐风并不知道这个答案，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妈祖。但是他知道联合政1府会把尸体和罪犯放在木舟上，在退潮的夜晚，让他们漂洋过海，消失在大海的尽头。他们去了哪里，沐风从来不知道。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罪犯能够活着回到岸边，也许他们是在中途被风浪吞噬了，但是住持也说过，罪犯们会到妈祖的怀抱里接受审判，如果妈祖赦免他们的罪行，他们会被留在那里，而如果妈祖觉得他们罪不可赦，罪犯们就会被万丈的漩涡无情吞噬。沐风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要说有多相信？只能说，他已经过了相信那些神话的年纪了。
　　“我不知道……”沐风诚实地说，“可是你这么坚强，你总说你姐姐比你还要优秀，我想她那样的人如果都去不了妈祖的怀抱的话，其他人就更加没有资格了吧。”
　　六儿将双腿抱得更紧了，她酸涩地笑道：
　　“真是特别的安慰人的方式。”
　　沐风摆了摆手，说：
　　“我说了，我不擅长安慰人的……不过，其他人纪念死去的亲人的时候，都会用松木木板给他们立一个墓碑。我们也给你姐姐做一个吧。”
　　六儿缓缓抬起了头来，呆呆地看着沐风，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沐风。
　　在女孩的注视下，沐风感到了一些不自在，他咳嗽一声，道：
　　“怎么了？”
　　六儿摇了摇头，眼神又黯淡了下去，道：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的养父，他死的时候……我和我姐姐也是这么做的。总之……谢谢你了。”女孩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与凄凉。
　　两个人都没有吃巨人肉的想法。于是接下来，两个人索性找了两块相对比较平滑的栎木木板，用麻布把两块木板捆绑缠绕在了一起，做成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沐风带着六儿找了一个较高的侧坡，把这个半人高的十字架固定在了两块结晶岩之间。
　　在拿着剪刀给墓碑刻名字的时候，六儿犹豫了。就和六儿一样，她的姐姐也是没有名字的。六儿不知道该在墓碑上面刻什么才好。
　　“要不就刻‘六儿姐姐之墓’吧？我看难民营里有些人是这么刻的……”沐风出主意道。
　　六儿难得露出了倔强的小女孩表情，她鼓起了腮帮子，然后冲着沐风吐了吐有些发白的小舌头，道：
　　“不要，难听死了。这哪里是人的名字，也就你想得出来。”
　　沐风无奈地道：
　　“好吧，那你是想给自己取个新的名字吗？”
　　六儿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了深思之色，她的视线垂落在了她姐姐的十字架上，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着沐风的建议。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十字架旁边的野生齿缘草上，在茎条密簇的齿缘草中央，女孩似是发现了什么，她轻轻地张开手掌，将那草丛中的物体捧了起来。
　　沐风顺目望去，那是一只有着白黄色翅膀的菜蝴蝶。
　　“是蝴蝶，”女孩轻轻地戳着手掌心的蝴蝶的翅膀，说，“可惜被暴雨淋死了。”
　　沐风小声道：“你很喜欢蝴蝶吗？”
　　女孩看了沐风一眼，摇了摇头，道：
　　“不是很喜欢，因为它们都是毛虫变的，很烦人。不过我姐姐很喜欢。有一次，姐姐为了捉一只蝴蝶，结果从山坡上滑了下去，脚扭伤了。我说她真傻，为了一只蝴蝶，不值得。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想把蝴蝶送给我。”
　　一路跑来，女孩都不曾哭过，但是此时此刻，当她看着手里的蝴蝶时，眼泪却是突然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细细地沾在了她那细腻娇嫩的脸颊上。女孩一把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使劲抽了抽鼻子，似乎不想让沐风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雨蝶。”将手里的蝴蝶轻轻放在姐姐的十字架前时，女孩轻轻地在墓碑上刻下了这个名字，“我就叫这个名字吧。我想用姐姐最喜欢的东西作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沐风没有笑，只是在一旁道：
　　“雨蝶，这个名字很好听。很美。”
　　“你可不要笑话我。”女孩有些娇羞地道。
　　沐风苦笑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你。”
　　女孩这才咳嗽了一声，将她的名字细细地在墓碑上刻完，然后她双手抱拳，轻轻闭上了眼睛，在姐姐的墓前无声地做起了祈祷。
　　沐风不知道女孩祈祷了什么，一直过了三分钟，女孩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小声道：
　　“谢谢你陪我来这里……嗯，我们先回去吧。要不然我们的棚子说不定会被人给占了。”
　　沐风点了点头，于是他们重新折身向着临时营地的方向走去。走出了两步时，沐风的耳朵突然一动，无意之间，他听到了女孩有些失落的话语：
　　“姐姐死了，有我给她立墓碑，我死的时候……谁会来给我立墓碑呢？”
　　听到女孩的话，沐风的心一动，他的胸口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炽热，他转头对着女孩说：
　　“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立墓碑的。”
　　听到沐风的话，雨蝶的娇躯霍然止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沐风，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复杂之情。
　　面对着雨蝶那幽深的双眸，沐风突然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他急忙尴尬地挖了挖开裂的唇角，道：
　　“不过，作为交换，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也要给我立墓碑，行么？”
　　雨蝶略显涣散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了起来，她甜甜地一笑，带着发烧的潮红脸蛋上浮现出了一丝的欣慰，道：
　　“好啊，那就这样说定了。我死了，你给我立碑，你死了，我给你立碑。谁都不许耍赖。拉钩。”
　　说着，雨蝶向着沐风伸出了小手指，露出了期待之色。
　　“行。”
　　沐风没想到女孩会这么认真，但是为了迎合女孩的期待，他犹豫了一下，也还是伸出了手指，和女孩那娇软温热的小手指轻轻相钩。
　　沐风和女孩晃了三次手指方才揭开，女孩的心情似乎稍稍好了一些，之前面对自己姐姐的墓碑时的失落感已经减弱了不少。
　　但是在没走出两步时，雨蝶却又突然心事重重地道：
　　“可是……如果我们一起死的话，谁会来给我们立碑呢？”
　　沐风的身体微微一愣，然后他脱口而出，道：
　　“那我们就一起活着，谁都别死，我活着，你活着。”
　　疾风突然吹过，火把突然熄灭了。
　　黑暗中，沐风已经看不清女孩的脸，但是，等待数秒，他还是听到了女孩轻轻的回应声。
　　“嗯。”
　　再次回到临时营地时，两个人都已经是饥肠辘辘、又冷又饿，好在他们的棚子没有被人占走，大概是因为这一次巨人的侵袭死了大量的难民，所以终究空出了不少的棚子吧。
　　沐风偷偷地将藏着的巨人手臂拿了出来，用篝火烤热了之后，就和雨蝶在一块皱布上盘腿而坐，满脸犹豫起来。
　　“要不……你先吃一口？”沐风把手里脆黄色的巨人手臂递送到了女孩的面前，有些为难地道。
　　雨蝶看了看沐风手上的巨人手臂，脸上浮现出了浓浓的嫌恶之色，她摇了摇手，道：
　　“还是……你先吃吧。看到这个……我就想起死掉的那些村民，根本吃不下去……”
　　沐风也是皱着眉，无奈地道：
　　“我也是……不过闭上眼睛，忍一忍，也就吃下去了。他们说巨人肉吃起来像是沙子，口感不怎么好，但是吃还是能吃……不管怎么样，这肉是好不容易才分到手的，总不能丢掉……不然，我们就真的没东西吃了。”
　　雨蝶的额头上浮现出了一条黑色的横线，她有些难受地道：
　　“我怕吃到一半吐出来。”
　　沐风笑了笑，道：
　　“那要不……我喂你，你喂我？”
　　雨蝶的眼睛里亮了起来，她看了看沐风手里的肉，又看了看沐风，坏坏一笑，道：
　　“行啊。要是你想吐出来，我也会硬把肉塞进去。”
　　沐风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把巨人手臂横在了女孩的面前。而接下来，两个人就开始你一把我一把地从巨人的手臂上拨下皮肉，然后相对而视地塞到了对方的嘴里。
　　巨人肉入口的那一刻，沐风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些被巨人们屠杀的村民的脑浆、大肠、脏器和眼珠。沐风的胃本能地一阵抽动，翻腾的胃液瞬间涨到了喉头，就要涌出，他急忙闭上了眼睛放空了思绪，开始幻想起了其他景象。
　　这不是巨人肉……这不是巨人肉……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野兔或者烤鱼。
　　沐风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在将脑海里那一幕幕血腥而残暴的画面渐渐驱除之后，他终于感觉到了女孩那纤嫩的手指抵在自己唇瓣上的温软触感。他开始撕磨牙齿，一点一点将嘴里的巨人肉咀嚼成碎烂，然后大口咽下。巨人肉比沐风想象的还要难吃，肉质坚硬、碎烂，极其磨牙，而且还有一股古怪的酸味，就像是在尿素里浸泡过一般。想要把这个东西吃下去，对于一般人真的是不小的心理考验。
　　在吃下雨蝶递给自己的肉的同时，沐风也在感受着女孩唇瓣的温暖。事实上，因为沐风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看到女孩将自己手里的肉条吃下去的画面，沐风能够感觉到的只是女孩那柔软的嘴唇和自己沾着油水的指尖触碰那一刹那的温润。沐风甚至能够触碰到女孩那柔嫩的舌头，就像是小狗舔舐着主人的狗粮一样的奇异感觉，滚烫、炽热、湿润、腻滑……
　　就在沐风缓缓睁开眼睛时，一道叫声却是突然钻入到了沐风的耳中：
　　“不能吃！巨人肉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