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九 夜影

　　成成的回答让沐风的心脏下沉了几分，他拍了拍成成的肩膀，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总会有办法的。”
　　“阿风。你回来了？”
　　就在沐风话音落下间，一道苍老喑哑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出现。雨蝶绕过了沐风的侧颈向着左侧看去，只见在院子中央的一根老木柱后，正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老人，老人的年纪至少也有八十了，他留着灰白色的髭须，皮肤褐黄枯皱，头上则是寸草不生，一双眼睛因为深重垂下的一圈圈眼袋而只留出了两道不太明显的缝隙，老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麻布长衣，脚下踩着一双麻草鞋，显得极其简陋而朴素。
　　唯一能够让人看出他是住持的，是他脖子上的一串黑色念珠，那也是雨蝶视线最后定格的物体。
　　“师父。”沐风牵引着两个弟弟上前去，脸上浮现出了尊重和激动之色。“我回来晚了……我知道大家都很担心我，对不起。”
　　住持如砂纸般褶皱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咳嗽了两声，颤声道：
　　“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看起来，你没有少胳膊少腿，我就放心了。”
　　住持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小女孩，她们见到了沐风，都是欣喜非常，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迅速地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关切地打量着沐风的身体，似乎深怕他缺胳膊断腿似的。
　　雨蝶想起来，沐风说过这寺庙里一共有五个男孩和十八个女孩，沐风是这些孤儿里年纪最大的。
　　“风哥，你可算是回来了，大家都好担心你啊。”
　　“风哥，这几天你都去哪了？你见到巨人了吗？”
　　一群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不等，沐风算是他们之中的孩子王了，沐风拉过雨蝶，简单地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以及雨蝶的情况讲述给了住持，说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因为她受伤了，所以才暂时在寺庙里疗伤修养。住持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眯着眼睛审视了雨蝶一番，然后露出了有些僵硬的微笑，道：
　　“可以可以，寺庙里地方不大，人也很多，但是留下这么一个小姑娘，还是没什么问题的。珠穆朗玛峰上，很多地方都排斥外人，但是我们的寺庙，是不会拒绝任何人的，信仰，不分民族和国界。”
　　沐风看了看寺庙里的人，这些人之中既有欧罗巴人种血统的人，也有容貌为典型的东亚人的难民，也有一些黑皮肤和古铜色皮肤的人，沐风猜不出他们的旧时代国籍。但是在喜马拉雅岛上，人种之间的排斥是存在的，尤其是在民族众多的难民之中，难民之间的分化斗殴更是极为频繁，一般来说，不同人种之间的聚居地是会排斥其他肤色、语言和民族的外来人种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只有寺庙这种不排斥外来民族的宗教场所才能容纳民族如此杂乱的难民了。
　　面对如此多的陌生人，雨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但是她还是礼貌性地向着住持进行了问候和感谢。
　　住持笑道：
　　“这里已经没什么房间了。一会儿我把杂物间再收拾一下，把柜子搬走，你之后就先凑合着睡杂物间吧。”
　　雨蝶连连道谢，说：
　　“有杂物间就很好了，我什么地方都能睡的。”
　　住持亲和地笑了笑，道：
　　“是个坚强的小姑娘。”
　　沐风有些忧虑地上前了一步，小声问道：
　　“师父，庙里的粮食还够吗？咱们寺庙虽然以前有从政1府那里分来的粮食，但是现在来了这么多人……我听成成说，我们好像没有什么吃的了。”
　　听到沐风的询问，住持的眼神稍稍有些黯然，他苦笑了一下，道：
　　“总会有办法的。雁儿她们去借粮食了，一会儿应该会回来了。”
　　“借粮食？”沐风有些疑惑，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现在岛上难民这么多，除了政1府那边，什么地方都缺粮食吧，可是政1府那边现在粮食也有限的，分发的人群都是有规划的……雁儿她们去哪里借粮食？”
　　住持沉默了一阵，然后轻叹了一声，道：
　　“总会有办法的。”语毕，住持缓缓地转身而去，看着他那一瘸一拐的枯瘦身影，雨蝶那清澈的眼睛缓缓眯起了几分。
　　“他年纪好像很大了。”等到住持远去了之后，雨蝶才小声问道。
　　沐风点了点头，降低了音量，道：
　　“师父他是第一代岛民，当初他来喜马拉雅岛的时候，年纪也就比我大几岁。他真的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没见过比师父更善良的人了。”
　　雨蝶点了点头，然后环顾了一下寺庙，然后道：
　　“你不是说你有四个弟弟吗？现在怎么算上你才三个？”
　　沐风笑了笑，道：
　　“还有两个弟弟才三岁，现在都在房间里呢。”
　　“那妹妹呢？”雨蝶忍不住道，“你不是说有十八个妹妹吗？可是……现在这里才八个啊，剩下的十个都去借粮食了吗？”
　　沐风的脸上稍稍有几分疑虑之色，他点了点头，道：
　　“师父说了，她们都去借粮食了，应该快回来了吧，也说不定是去干农活了……怎么了吗？”
　　“没什么……”雨蝶摇了摇头，有些沉重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勉强的不自然笑容，她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希望她们能够借到吃的吧……”
　　沐风没有在意雨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阴郁神色，接下来，他帮着他的几个弟弟去储物间里搬运了衣柜，挪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从今天起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这里都将是雨蝶的住处。
　　“地方有点简陋……”在用抹布把地上的尘土都擦干净，然后铺上了草席后，沐风有些尴尬地说道，“凑合着睡吧。”
　　雨蝶却是毫不在乎地用肩膀擦了擦脸颊的汗珠，说：
　　“没事，已经很好了，我么，什么地方都能睡的。”
　　雨蝶拍了拍湿润的手掌，然后双手撑地在草席上做了一个舒展腰肢的动作，就在她的视线从头顶上方房梁上的破碎蜘蛛网中央收回视线时，一道娇柔纤巧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间的门框里。
　　“风哥，你回来了。”这是一道娇嫩脆软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小羊羔在叫唤着吃奶，雨蝶还从来没听到过哪个女孩会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虽然在军队里长大的她听到过的女孩声音也着实不多。
　　雨蝶的视线从房梁上转到了前方，当她视线定格时，她微微张开了嘴。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她长得非常水嫩柔弱，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贴着墙站起来的瘦小绵羊，一头柔软的长发一半贴盖在肩膀上，几缕分散在胸前，沿着锁骨蜿蜒扭曲，就像是一个精心打扮过的瓷娃娃，虽然是在食物缺乏的岛屿上，但是女孩的皮肤却比一般人要白一些，而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透露出几分不谙世事般的单纯。
　　当然，这种单纯只是表面上的，在这座岛上，没有真正单纯的人。
　　对于雨蝶来说，在这座寺庙里她所见到过的女孩中，眼前这个姑娘的年纪算是最大的了。刚才雨蝶来的时候，这个女孩却并没有在场，很显然，她是刚回来的。
　　见到站在门口的女孩，沐风当即站直了身子。
　　“雁儿，你们回来了啊？……正好我也才刚回来不到半个小时。雁儿，师父说，你和朵朵她们一起出去……借粮食了吧？”
　　“是啊，”雁儿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多少还是要到了一些了。节省着吃的话，还是能够垫一垫的。”
　　“要到了？”沐风不敢置信地道，“是哪里借到的？现在哪里粮食都很短缺吧？”
　　雁儿捋了捋脸上被汗水打湿后粘住的几缕发丝，用纤细轻柔的声音说道：
　　“从环境管理局那里要到的，局长他也是师父的老朋友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肯帮个忙的嘛。风哥，这个新来的，是你的朋友吧？我听成成说了。”
　　“是吗，有粮食就好了。”沐风急忙拉过了一旁的雨蝶，简单介绍了一下，“至于她，她叫雨蝶，其实以前是部队里的，身手很厉害。”
　　“是吗？”雁儿的脸上微微露出了吃惊之色，“她看起来比我还小啊。她这么小，也是个军人？”
　　沐风瞥了雨蝶一眼，道：
　　“军队里职务多嘛，也有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岗位。她可是救过我的命呢。”
　　“真的吗？那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肯定身怀本领。”雁儿看了看沐风，脸上浮现出了亲和之色，她看向雨蝶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的亲近与温和，“真是谢谢你救了我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我们都是一家人，非常亲的。我哥是我们里年纪最大的，也是我们这里最能干活的，他看的书多，头脑很灵光，田里场上的活儿他也样样精通，什么罩鱼、洗磨、修水车、修船、劈柴、绞麻绳、狩猎，他都会的，庙里没有他的话，可真的不行。”
　　“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很好。到你们这里来借住，真的是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的。”雁儿极有礼貌地说。
　　雨蝶伸出了手，和雁儿微微相握，然后冲着她点了点头，视线却在她的身上来来回回游走了两圈。
　　“那么，风哥，我给你们去拿点吃的，你们等一下噢。”雁儿冲着沐风眨了眨眼睛，然后直着身子，慢慢地向着门外挪步而且，在从门槛迈出去时，雁儿身子一个不稳，险些摔倒，沐风想要上前搀扶，但是她却回头浅浅一笑，摇了摇手表示没问题后，直行而去。
　　“你这个妹妹长得可真漂亮啊。”等到雁儿远去后，雨蝶忍不住感叹道。“怎么看也不像是住在你们这个庙里的人啊，简直就像个公主似的。”
　　沐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道：
　　“这个，大概是基因好吧。有人说，雁儿她可能有旧时代日本皇室血统，说不定她真是个公主吧。”
　　“是吗？”雨蝶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假的？”
　　沐风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我也不清楚，其实都是传来传去乱传的。其实我不是特别相信，如果雁儿她身份真这么特别，也不会是孤儿，被师父捡回来了。”
　　雨蝶嘟了嘟嘴，道：
　　“我觉得也是。”语毕，雨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拉了拉沐风的手腕，眼神变得猜疑和凌厉了几分，“喂，你刚才有没有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整个人都僵僵的，两条腿好像迈不开似的，她还差点摔倒。”
　　沐风想了想，道：
　　“被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可能是她脚扭到了吧，跟你一样？一会儿我问问她。”
　　雨蝶并没有看沐风，她的视线依然落在门外，嘴里却是念念有词：
　　“如果是脚扭伤，不太像是她这个样子……她那个样子，就好像脚发软没法走稳似的。”
　　“可能是走山路太久了吧。如果我早点回来的话，说不定可以帮她的。”沐风有些惭愧地说，他并没有从雨蝶的话里听出其他的意味来。
　　雨蝶瞥了沐风一眼，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她微微低下了下颌，手指揉了揉脖颈上一小块结痂的疤，没有再说话。
　　雁儿她们分到的食物并不是人工种植的农作物，而是一些用豆类和近海植物为原材料制造出来的人造肉和人造蛋白质，作为喜马拉雅岛的中心，在珠穆朗玛峰的侧坡有一座食品加工制造厂，平日里主要是用来救济一些难民，纯为应急之用。这些人造的食物和美味可口完全搭不上边，但是对于饥荒时期的灾民来说，已经是生存下去的救命之粮。
　　这座不大的寺庙里一共住了八十多口人，借到的粮食并撑不了多少天，按照沐风的估计，雁儿她们带回来的这两麻袋粮食能够支撑上三天就该谢天谢地了，到时候庙里所有人都得饿着肚子。
　　自己虽然加入了军队不需要为粮食而发愁，但是那时候如果这些难民还是继续留在寺庙里不走，自己的这些弟弟妹妹可就得饿肚子了。沐风的心情变得极其沉重，他可以把自己的军粮带回来，可是那也是杯水车薪。怎么才能弄到更多的粮食？看着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显得褶瘦的难民的脸，沐风啃着手里的人造肉，面色沉郁。
　　“别想太多了。”蹲坐在角落里的雨蝶安慰她道，“我养父以前对我说过，人这种东西，很能挣扎的，只要不是真的灾荒而没有粮食，总能想出办法活下去。实在不行，就去打巨人吃，对吧？”
　　沐风笑了笑，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摸一摸雨蝶的头，但是却被雨蝶给躲开了。沐风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太随意了。
　　“我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雨蝶一边啃着手里的人造肉，一边说道，“那是摸宠物和小孩子的，人只有在内心里看不起对方的时候才会做摸头的动作。”
　　沐风有些尴尬地道：
　　“抱歉，刚才你那个样子……让我想到了我的妹妹，我下意识就……不过，我真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
　　雨蝶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从刘海的缝隙里钻出来，望着沐风，道：
　　“不是，这种看不起是本能的，不是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是藏在你心底最深处的一种感觉。你还没有清晰的念头，心里就已经给你对方不如你的的感觉了。”
　　沐风苦笑着道：
　　“有时候真觉得你不是十三岁，而是三十岁，总能说出让我吃惊的话。”
　　雨蝶抿唇一笑，然后面色又变回了平静，道：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喜欢用年龄来判断一个人该说什么样的话。鸟还有高矮胖瘦呢，凭什么人都要一样成熟？”
　　沐风笑着道：
　　“可你总没有见过一个月的鸟比六个月的长的大的吧？”
　　雨蝶噘起嘴，道：
　　“以前没见过，今天是见到了。还不是你带我去见的？”
　　沐风一愣，然后笑着挠了挠头，道：
　　“也是。”
　　两人草草地吃了点人造肉垫了垫肚子。因为之前在军队里就已经吃过了点东西，沐风只吃了半块肉，把剩下的部分用叶子包了起来藏在了柜子底下，留给了成成，这些小男孩正在长个子的阶段，不多吃点东西可不行。
　　沐风没有急着回到军营去，集合的时间是在明天早上的五点，自己好不容易才回到珠穆朗玛峰，他想好好和自己的这些弟弟妹妹聚一聚，之后洗澡睡觉，养足了精神再出发。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特攻团，就不知道有没有命再回来了。今晚，有可能是他和他的这些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长别再会，沐风本该好好地陪一陪他的这些弟弟，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几天的疲惫随着他回到珠穆朗玛后集中爆发起来，在把自己要参加特攻团的事告诉了他的几个弟弟妹妹后，沐风的疲倦终于到了极点。弟妹们听到沐风要去和巨人作战，都是极其担忧而不舍，但是沐风却是笑着安慰他们说：
　　“我们可还没有傻到去和巨人硬拼，这次我们可是有军队撑腰的，而且带队的是军队里本事最大的帝凌营长。我们这次是偷袭，杀的只是巨人的头头，只要杀了它，其他的巨人就会像没有将军的士兵一样，变得一团乱，那时候我们就不用再怕它们了。”
　　蹲在孩子群里的雁儿哭着眼睛道：
　　“不管怎么样，风哥，你可都要小心啊……我听说其他好几座山峰的人，都被巨人吃光了……”
　　沐风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笑道：
　　“不用怕，我连巨人肉都吃过的。”
　　之后孩子们又追着沐风问巨人肉是什么味道。但是沐风实在是困得快要招架不住了，于是只再和弟妹们闲聊了几句就钻到墙角的草席上睡了。这眼睛一闭，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直到半夜三更的时候，他才被一只脚擦过他头发的动静给惊醒。这些天来沐风的神经已经变得极其敏感，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够让他惊醒。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一道娇小的身影正偷偷地打开寺庙的后门，高抬腿、轻落脚，蹑手蹑脚地避开满地的难民手臂，左顾右盼后，疏忽间就融入了屋外的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