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梁亮
透明电梯仅有两片极薄金属框架夹持一圈无缝晶玻,仿佛一枚中空药囊悬在竖井中央。梁亮刷过胸牌,控制柄轻响,脚下一束蓝光锁定乘员重心——下一秒,电梯像坠入真空,笔直俯冲。
轰——
耳膜被骤降的风压挤得发胀,余衡下意识扶住扶手。四壁透明得没有边界,整个圆筒竖井像一根发光脊柱向下延展。数字光标在壁面飞速跳跃:-120m、-310m、-560m……
石壁由深灰逐渐转为幽黑,裂隙间嵌满奇异符文——嵌金线条缠绕成古怪几何,似脉搏又似蛇鳞。电梯照明打在符文上,光被吸收一瞬,又折射成细碎金辉,像无数目光滑过众人脸庞。顾陵贴近玻璃,眼中倒映金纹:“这比外环霓虹还精密……谁在地底刻这些?”
风啸声穿行,渐与心跳同频。程鸦屏住呼吸,终端镜头不停抓拍符文的排布顺序,数据雨奔涌到HUD边框。陆径握住栏杆,目光沉在光纹交汇处——那些金线交叉成某种脊椎状符号,像活物潜伏。
-930m。电梯骤然减速,浮力环升起,惯性抽走胸口最后一丝气。透明门片无声滑开,一股温润水汽扑面而来,混合淡淡苦涩草香。
晶玻门一敞,众人仿佛步出肺腔,置身一枚掏空的巨型岩室。
电梯仍悬停在半空,圆柱形输送管道自顶而下贯穿整座洞体,像一根被无数乳白岩层严密拥抱的脊柱。仰望上方,井壁灯带只能照亮数百米;再往上,通道尽头化作漆黑针尖,遥远地表早已被夜色吞没。那黑暗像一张反向的天空,宣示着他们已离尘世甚远。
整个水面由熔岩黑石自然分隔:主池宛如一只不规则泻湖,占据中央;几条狭窄石埂把主池切割,形成三四片大小不一的副池,并与沿岸六角形浴池相连。栈桥和木栏以浅色合金与防腐木铺成,蜿蜒跨越红水,在岩石之间搭出小径。水色偏暗,呈深石榴红,在灯光折射下泛起钝光。偶尔有气泡缓缓浮出表面,带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陈酒香,又迅速溶散进潮湿空气。
在每次从浮陀站出发去执行任务前,以及执行完任务回到浮陀站,都必须要在这个池里面进行净化。官方的说法是,必须要去清除肉体和精神上的瑕疵,才能够出发去执行新的任务。
”你们就在主池泡,我去别的池子“梁亮将众人带到此处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余衡沉入胸口深处的水面,红玉色液体顺着颈后灌进防护衣的缝隙,冰凉却裹带微醺的甜腥;那味道像是将葡萄酒掺入矿泉后任其静置发酵,既温柔又带钝钝的刺意。呼吸面罩的滤芯似乎也失效了一瞬,他感觉每一次吸气都拉出一股绵软而绯红的雾,像有人在肺里点燃慢火。
眩晕随之浮起。
水面以上的灯光被拖成一圈圈暗橙光晕,他的四肢仿佛被放进一层柔软胶膜,动作迟滞。余衡本能想抬手,却在余光里捕捉到诡异景象——
池壁的红影突然蠕动,像柔丝在水中翻卷。那并非普通水纹,而是一根又一根半透明的细长触须,它们从池壁的裂缝、石块缝隙乃至水体本身“抽”出,仿佛液体化作了有机纤维,每一根触须尖端裂分成更纤细的丝束,如水母的口器,却在水中无声舞动,直朝余衡游来。
“——是幻觉?还是……”余衡的思绪像被倒灌的酒液压进喉咙,发不出声,最终昏昏睡去。
梁亮挑了一口最偏僻的小净化池——四周“汤匙”皆空,只此处被灯带照得极暗。
他解锁胸铠,金属扣次第脆响;防护衣剥落时,胸口大片焦痕映入红水灯影——
焦黑处似褪色瓷胎,暗粉处又缀着嵌珠形的结痂,灼纹迂回,宛若枯井龟裂。
熔火曾在这片肌理里翻涌,留下凝固的浪涛。
红玉色池水轻没创口,登时荡开一圈深绯涟漪;酒香裹着极细的灼痛钻进血脉,耳膜轰鸣,记忆像被撬开裂缝——
那时的梁亮,还不是“墙外小队指挥官”,而是边陲镇消防支队的副队长,绰号“亮龙”。
他们常年和火灾打交道,可所有消防员内心都守着一个发麻的内部秘密:每年,不管预防工作做得多细,总会刚好带走五十个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没有。
他们跑遍全城做消防演练,把木屋改成砖房,把夜巡频率从每周一次增到每天两次,连元宵节都改用电子烟花,彻底杜绝明火。可年底一到,统计表上就会被补齐“50”这个数字——仿佛冥冥之中有人要凑成整。
一年冬尽,梁亮通宵清点器材,凌晨独自绕到旧庄园荒径透气。
残月如钝镰,枯枝投影成狼爪。他忽然听道庄园暗墙后有窃语,两道身影似鬼似魅:
其中一个人压着嗓子说:“今年那五十只‘羊’,可别再出差错了。”
另一个人似乎有些不满,低声抱怨道:“现在消防盯得紧,城管也在查,动手不容易。”
第一个人冷笑一声,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死的人数必须凑够,祭契不能改动。”
听到这里,第二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缓缓说道:“……明天晚上‘镜花水月’酒吧有跨年演出,届时会有上千人到场。要是能在那里放一把火,也许就一次全解决了。”
梁亮心头一紧,悄悄探出头去看那两人的模样。
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宽大长袍,袖口垂落到手腕以下,却诡异地在没有风的夜里轻轻鼓动着。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中,轮廓模糊,仿佛不是活人。唯有鼻梁异常尖瘦,像是用蜡刀刻出来的,薄而冷。说话时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青灰色的唇色,看上去像是三月里忽然降下的寒潮,刚露出的花蕾都能被冻得卷起边来,透着一股刺骨的阴冷。
梁亮不敢多看,心跳如擂,汗意渗出后背。
梁亮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这段奇怪的对话告诉同事。
“哈哈哈哈!亮子你是不是……昨晚值夜班值傻了?”
“你不会是半梦半醒地走夜路,撞上了戏班子练台词吧?”
“‘镜花水月’?你说的是咱们自己验收的那个酒吧?兄弟,那家可是全城样板,喷淋头自动报警系统全套进口,惰性气体阀门和逃生指示灯我们亲手调过三轮,连窗帘都是阻燃布,你现在说它明天会烧?”
一个大胡子消防员摇着头,一边把泡好的铁观音递给旁边人,一边咂咂嘴:“你是不是最近看恐怖片看多了?《午夜屠夫》还是《火吻妖姬》那一类?”
还有个年轻点的小伙子笑着凑过来打趣:“我说亮哥,你这副表情,像极了我家猫听见开罐头的声音。”
梁亮站在屋子中央,脸色难堪。他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都满脸轻松,甚至还有人脚踩椅子打牌,根本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有人把炉火拨旺,红光在墙上跳跃,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墙上贴着最新一轮的“消防优秀单位”锦旗,旁边是“年度零事故”奖状,一切看起来安全、光鲜、有序——恰恰与他脑海中那个阴影重重、寒气逼人的夜晚形成了强烈反差。
这时,局里的中队长从后面办公室走了出来,是个年近五十的老警官,头发花白但神情和气。他看了眼梁亮,说:“亮子,别太紧张,值完夜班精神会绷得特别紧,我以前也试过,一根树枝抖一抖,都能听出枪声来。”
他拍拍梁亮的肩,语气缓慢而有力:“你去歇一歇吧。镜花水月的事我们都清楚,别自己吓自己。”
梁亮想张口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即便自己说得再真切,这屋子里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他只能点点头,转身慢慢走出屋子。门在身后合上,外面的寒风扑面而来,像夜色里的手,拍了拍他的背。
夜色降临,兰桂城最红火的“镜花水月”酒吧被霓虹包成一团炽亮漩涡。舞台上激光扫射,人群又唱又跳——有人举着荧光棒喊破嗓子,有人把高脚杯碰得叮当响,汗味、酒味、香水味混成一股热浪在空调里翻滚。
梁亮坐在最边缘的高脚凳上,穿着便衣,背靠墙,手里只捧一杯常温矿泉。他的目光始终游离在吧台与后勤通道之间——直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一人裹着大衣,领子立得老高;另一人戴黑鸭舌帽,侧脸苍白得像纸。灯光转瞬即逝,但梁亮确定:正是昨晚在旧庄园听到“羊数”暗语的那两个人。
他立即起身,隔着人潮悄悄尾随。两人穿过喧闹舞池,走进一条只点着红色指示灯的侧廊,这里连音乐都被隔音墙掐断,只剩低沉管道声。侧廊尽头是酒吧的贮存间:堆满洋酒桶、工业酒精罐和备用燃料油——整座建筑最易燃的位置。
梁亮心脏“咚”地重击一下,正摸出终端想通知值班同事,却被眼角余光冻结:
戴帽那人缓缓举起右手,袖口里滑出一抹暗红火线,像蛇信一样在掌心吐闪。下一秒,他张开五指,一团深红火焰凭空冒出,噼啪直响。
只看到那团火被对方猛地推向洒落的高浓度酒液。
轰!——巨响撕裂侧廊,钢门瞬间被爆压掀飞,烈焰夹着玻璃碎屑和金属碎片像一堵墙拍过来。
梁亮只觉胸口炸开一闷,世界瞬间翻转,耳中嗡鸣盖过一切。
他在断壁残垣间睁开眼,半边天花板塌成黑洞,舞台方向火光冲天,伴奏设备发疯似的放着残破节拍。空气里全是焦糊和血腥味。
一个黑影在焦炭与浓烟间踱步,那纸白脸上拉笑像裂缝。他蹲下来,用带火苗的指尖捻起梁亮的领口:
“嘻嘻嘻嘻,还敢偷听我们讲话,我一定让你过得生不如死”
热浪卷来,梁亮眼前再次一黑。
命大,他最终被拉出火场,却因“擅自单兵行动”而被消防局革职。伤未痊愈,他就发现自己被特殊关照:手机经常自动录音,楼下巷口总停着陌生黑车,想重新找工作,面试资料却总被“处理中的问题”刷掉。
梁亮知道,那场火与“五十条命”的怪谈背后,牵着他搞不清的东西;而有人,不想让他继续追下去。
正当生活走到死胡同,一封灰白信封寄到他租住的小屋。落款是“南极委员会人力调度科”,正文写得规规矩矩:
“鉴于您具备一线应急经验,现诚邀加入墙外南极科考前线。职位:小队安全官。待遇从优,住宿自带。报名视同默认‘极地保密条例’……”
梁亮盯着“墙外”两个字良久——
如果城里的火灾谜团无法追查,也许深入墙外,才能见到真正的答案。
第二天,他签字,打点行李,登上驶向南极墙边的补给列车。胸口那片烧伤被纱布裹好,却在车窗反光里微微发疼,像提醒他:
有些火虽然熄了,但它留下的热,会一直把人推往更深的暗处,直到他们找出到底谁在点火。